「我」在無名的荒野叢林裡信步晃蕩、晃蕩,眼見有一鮮紅淋淋的巨木如逃兵臥倒,輕撣灰塵,我單腳屈膝坐落。灰白樹皮與奼紫色的枯樹枝穿入夜幕,精雕舊玻璃檯燈、破爛酒紅色沙發、鋸斷面光滑的木材、各色泥土盆器、露營營火鐵桶以及不堪用的帳篷殘布數匹四散於周圍,各類植物蠻橫地生長,浸潤今夕月色,反射著不屬於它們應有的怪異色澤,整個世界悄然無人聲,整座叢林彼此用顏色對嗆。經過一間廢棄木屋,牆上一面鏡子,「我」看不見人臉,只有一張滿佈蓬鬆葉子的慘綠面容,此時一片葉子不堪於我微弱的身體震動,虛弱地,被抖落下來。
平子雄一生於1982年日本岡山縣,當時正值1980年代經濟泡沫化,龐大的人類集體文明中,弱小個體的無力感早早印燙於他的記憶之中。前往倫敦溫布頓藝術學院(Wimbledon College of Arts)主修繪畫的平子雄一,認真又嚴肅地描繪著大量變異的植物造型,舊文明被這個流有野性血液的植物生態狠狠推落,人類凝滴智慧,所生產的器具與用品統統被摔碎,創造物們歷劫回歸於荒漠山林,被這個植物霸者所主導的新生態包裹起來,重生出一個新的大千野蠻世界。
「災後世界」一直是眾多創作者不斷觸碰的主題。從畫面給予的暗示線索,我們可以推斷平子雄一作品的世界觀,其時間軸大略擷取於:一段大災變後的幾百年時間。
人類科技文明已經全然毀壞,到了無法復原的地步,文明搖身重回一片野蠻世界,這可能是科技競逐的惡果;或者是戰爭武器的失控;甚至也可能是外來物種的生物催壞實驗。
在這個主題的軸心之下,藝術家只要能巧妙地利用遙遠過往災害的暗喻,就能輕易挑起當代觀眾對於科幻作品豐富的經驗資料庫,進而嫁接聯想,或是導讀,便能引領觀眾進入作品之中。而對於災變後的大自然以及人類族群之間,彼此能量與意念的角力拮抗,正正是這類作品最迷人之處。
相比起其他作品中,人類文明賽博龐克(Cyberpunk)化的世紀末頹靡場面,平子雄一顯然是趨近於「自然派」,他篤信自然之母的偉大與終極,何止欲想回歸山林,簡直企求身上也長出樹芽,或更深刻地說,他在乎的是一種人類重新取回與大自然的連結狀態,城市文明中的人類總是對著人類彼此相處,我們失去與自然的連結—我們的原生母親。
畢生關注環境與生態的作家亨利 [1]在他的著名散文《散步》裡便這樣寫道:
「⋯⋯我們原始、無情、嘶吼著的母親—大自然,她無處不在,狹帶著美並且深刻地影響著她的孩子,如同獵豹般;然而我們卻太早從她的哺育中斷奶去面對社會,去面對一個人與人之間過度交流的文化⋯⋯」[2]
台灣藝術家張騰遠 [3],亦是沿著「災後世界」脈絡進行創作,在他的世界觀裡,以重回地球的外星種族「鸚鵡人」為視角,探索原爆後人類消失殆盡的風景與遺物。張騰遠筆下的鸚鵡人不斷對著這些未知物(實則我們的再再熟悉不過的熟悉物)進行荒謬的實驗,不管有無意義或明暗喻,鸚鵡人與張騰遠的原爆世界充滿了互動;回看平子雄一的「樹木人」,卻總是托著腮(儘管滿臉樹葉)、或嬉皮頹坐、或悟道打坐般的止息於森林中,不作出過於積極的行為,甚至散發著某種巫儀的詭譎氛圍,它們身處樹林中各自佔地,不時地在沈思著,身上無止盡的滴流著孤寂感覺。
平子雄一的新作品中,畫面裡樹木人的床鋪被盆栽滿滿佔據,樹木人卻與它們安然地相依,讀著書。盆栽是他的作品中不斷出現的符號,器皿中的植物在他筆下,彷彿隨時就會舒張枝葉、揮動莖管,爬出這個容器,對比具有人型形象的樹木人,憂鬱遊蕩的狀態,平子雄一是否在暗自竊笑,能夠自由活動的我們,一點也沒有比盆器中充滿生命力的植物自由?
森林中的住民;盆器中的植物,彼此互為表裏,兩者之間生存與豢養的對比關係,一再向我們揭露創作者心神嚮往的精神烏托邦。平子雄一有時會利用拼貼技法,將麻繩、用過的畫布、枯枝直接黏貼組合在繪畫上,並且自己自製畫框,這些畫框釘痕外露、接楯不精確、長短不一,令觀眾嗅到粗糙與原始的野味,而這些粗野,在純熟的創作經驗之下,卻能完全服膺於平子雄一。
除了繪畫,他經常展示混合木頭、樹枝、顏料、棉線、紙張、紙漿等複合媒材的雕塑,這些雕塑彷彿是「證據」,是平子雄一建構的烏托邦活生生地存在的證據。雕塑是具有強而有力存在感的媒材,能夠更加有利地輔佐他的「證詞」—繪畫,令觀眾信服,平子雄一的大量「呈堂證供」,不斷地向世人宣稱或催眠,他到過、甚至居住過那個萬物有靈的荒蠻世界,親眼見證了魔魅的沉綠色天空籠罩一切;飽滿的胖菌菇綴點濕黏的泥土;以及蜘蛛手腳般的枯枝爬滿人類舊物,他是一個紀錄者,他就是遊蕩的樹木人。
特約編輯:許兵慰
[1] 亨利·大衛·梭羅(Henry David Thoreau,1817年-1862年),生於美國,為作家、詩人、哲學家、廢奴主義者,書寫主題圍繞人與自然之間,著有《湖濱散記》(Walden)等。
[2] 原文:”…here is this vast, savage, howling mother of ours, Nature, lying all around, with such beauty, and such affection for her children, as the leopard; and yet we are so early weaned from her breast to society, to that culture which is exclusively an interaction of man on man…”
[3] 張騰遠(1983年—),生於台灣高雄。2012年開始發展鸚鵡人與地球考古系列繪畫與影像。曾為自己的作品下了註解:「認真誤解」。
想追蹤更多設計、藝術與生活類報導嗎?點選瘋設計LINE生活圈加入好友,帶你欣賞更多精彩創意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