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讀台南
幾乎成為今日提起台南大家最愛的引言:
「這是個適合人們做夢、幹活、戀愛、結婚,悠然過日子的好地方。」
就是源自葉老──跨語言一代重要作家葉石濤的文句。
葉老的紀錄片上映了。
台灣文學作家化身電影主角,以完整而精緻的規模上院線,已是難得。更難得的是葉石濤的重要性,確實擔得起「台灣文學」幾個字。
他是第一位為台灣文學主體寫史的人。
尚在戒嚴體制的年代,葉老憑一己之力,為這塊土地文學發展的自主意願與獨特性格發聲,寫出從清初至日治再到戰後的輪廓:《台灣文學史綱》。對於今天純粹喜歡文學的人來說,他的史名印象經常盛於文名;對於更廣泛的大眾來說,葉老的名諱更是幾乎未曾聽聞。然而就連這些陌生,也從反面訴說著,葉石濤所代表的時代故事……
時間的彼端,有位台灣男子葉石濤
如果不把葉石濤視作文史知識的詞條,而是一名真實存在過,活生生的人,故事的開端,出場的是府城一名心懷浪漫的世家少年。
文字優美,並且早慧。以18歲之姿,投稿小說處女作,即見刊於《文藝臺灣》──當時文壇最重要的兩大雜誌之一。後來他甚至獲賞識擔任該雜誌的助理編輯,進入文壇核心。年輕的筆鋒充滿想像,勾勒出亞熱帶的台灣風土氣息。
1945 年,葉石濤 20 歲,日本戰敗,國民政府接收台灣。隔年,新政府下令廢除日文報刊,禁用日語。斲斷語言等於斲斷了作家的羽翼。即使願意學習中文,也無法速成熟習創作的語感,才剛要展翅的早慧少年,只能消失在文學夢想的舞台。
語言的斷裂之後,他又遭逢思想上的斷裂。1951年,26 歲的葉石濤,莫名因參加讀書會被強安上「知匪不報」的罪名,鋃鐺入獄。儘管三年後就出獄,帶著「政治犯」的印記,情治單位如影子般監控他的生活,別說創作了,眾人視他如瘟神,葉石濤連工作也難以尋得。曾經的早慧少年,彷彿被一整個時代遺忘。直到 40 歲,偶然間,他遇見了鍾肇政主編的《本省籍作家作品選集》。
當時還是政策主導,反共經驗的書寫佔據發表版面的年代。鍾肇政集結眾人,努力跨越語言與出版的雙重困境,感動了葉石濤。葉石濤也發現,曾經因日本積極翻譯國際思潮,懂日文的台灣文學圈開拓的視野,已然消失無蹤。年輕一輩作家,竟要從頭開始摸索寫作與閱讀的方向和方法。
於是,在今天的《葉石濤文集》評論卷可以看到,大量引進世界文學趨勢,並討論當代台灣文學作品的葉老誕生了。為建構台灣這塊土地的文學譜系,儘管尚餘白色恐怖關押的陰影,在戒嚴時期撰寫《台灣文學史綱》的葉老也誕生了。
歷經語言與政策的反覆重建,勢必影響自身寫作成果的巔峰值,但是下一代作家還有機會──並稱「北鍾南葉」的葉石濤與鍾肇政,胸襟皆如此。這是時間的彼端,前行者所劈出的路。
重拾筆耕的葉老,用中文奠立與少年時期截然不同的風格,留下跨語言一代重要的小說創作。源自美好早年的書寫,也為我們留下台南府城珍貴的生活記憶。
沿著腳下的土地,踏查文學與一座城市的記憶
2012 年成立於台南的葉石濤紀念館,去年底改造空間與展陳方式後重新亮相。牆上出現一幅捷運路線般的走讀示意圖。
在這裡,我們約訪到陳正雄老師。與葉老同為台南一中校友的陳老師,長年投入葉老的文學推廣活動。他曾協助台文館考察葉老筆下舊街名、虛構地名等台南地景,串連設計出步行可達的路線,定期帶領有興趣的人們來一趟走讀。走的是自己親臨現場創造的生命體驗;讀的既是虛構的小說,也是實在的台南。在讀書會與講座之外,找到文學推廣受歡迎的形式,每次開放報名都是大爆滿。
作為帶路的說書人,要如何在文學與風土之間,拿捏分量與分際,是陳老師覺得最不容易傳承的事情。但有時,貌似冷門的文學也會反過來形塑地方。陳老師分享,現在台南匯聚商家與藝術的知名「蝸牛巷」,其實是葉老虛構的地名,就是經典之例。
陳老師共規劃出四條走讀路線,並用心結合葉老的人生階段命名,由台南文化局出版為小說選集:《浪漫之心》、《白色之網》、《黑色之光》與《食夢之獸》,目前在葉老的紀念館中開放翻閱。每一條走讀路線,從葉館出發,最後都可以自然而然返回出發點。
「吃完了,阿媚姨說要散步回家。經過宮古座再到寶美樓圓環。我難免回想起阿秀姐的溫熱,向那寶美樓附近蝴蝶巷注視了一陣子。」
──節錄自葉石濤〈頭社夜祭〉
「小紅是當時在府城紅透半邊天的『寶美樓』的藝旦,她好像到過大陸,所以平劇唱得特別出色。」
──節錄自葉石濤〈七娘媽生〉
雖然如今陳老師因體力已不便領路,我們按圖索驥試著走讀。走過那些非常隱蔽,或看不出舊風貌的地點。也別有感應,關注某些有趣的台南老建築,後來發現就是我們要找的文學地景。
在炎熱的氣溫中,隨著身體的移動,比對研究資料與葉老的文本,台南就這樣在眼前時空層疊,愈加立體起來。我感覺自己好像城市裡的偵探。捏著手上的線索,在路人疑惑的目光中,為每一次的發現而快樂。
未曾經歷的仍在影響,那是我們的文化
葉石濤代表的時代,斷裂過的不僅是他一個人的人生,也是社會集體的記憶。
不知道葉石濤是誰,在人們的生活中,大多時候都沒什麼關係。就像不知道台南那些老屋的淵源,但莫名覺得美。儘管不明就裡,日常中依然作用著,那是我們的文化底蘊。
但是如果有一天,我們願意知其緣由,就好像開啟時空之門,看向同樣的地方,將會看見不一樣的世界。後來的我們,可以因此在自己的所在之地,站得更穩,用自己的語言去訴說。如走讀的踏履,開始屬於自身生命的體驗。
參考資料:
陳芳明《台灣新文學史》、高雄市文化局出版《葉石濤全集》、朱宥勳 YouTube-台灣男子葉石濤系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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