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現在挖到一個寶藏,如果你不挖完,也沒人會幫你挖。你不會知道它裡面到底有什麼。」老師的一席話,讓李政勳在畫布上反覆貼撕膠帶、堆疊顏料,這一貼一塗就是十二年,寶藏至今還沒能挖完。
誤打誤撞成形的系列 堅持以身體勞動完成
李政勳的作品,概念始於大學教授講述視覺錯覺,眼見未必為真的實驗:黑點與白點交錯,遠看卻會看到一片灰色。他那時覺得有趣,便試著變形,讓膠帶交叉重疊,並在上頭平塗壓克力顏料後再撕去,一再反覆以上動作,讓不同顏色的方格交錯,本料想應也可以做到類似效果。
由於畫中每個線條都要工整平穩,如果有工具協助,創作過程當不是件太費神的事。然而一九八五年出生的他,這些年來有自己對繪畫方法的堅持——在黏貼膠帶時,手眼並用,不使用任何輔助器具,連尺都不在考量範圍。
「我還想要記得科技進來之前的自己。」作為八O年代一份子的李政勳這麼說。他認為,經歷過沒有手機網路的童年,今日這個科技無所不在的新世代,一切都變得非常方便,讓人們日益倚賴各種新奇的工具技術,卻忘記其實許多事情身體本身便能做到。
「程式跑出來的百封情書,比不上一個實在的擁抱。」至少在創作上,李政勳要以自己的眼與手,好好感受每條線的間距、顏料的濃淡厚薄、撕取時留下的不規則等細微變化,留下人獨有的溫度。
以純粹形式表達 因專心注入的情緒
完全不倚仗工具,使得看似機械重複的勞動,需要投注極致的專心。小小恍神大意,膠帶貼歪、顏料不對、心目中的缺角模樣撕壞,每個步驟都可能讓想要傳達的溫度有所偏差。就因為得在創作時全心投入,當下的情緒也隨之直注作品當中。
李政勳說,他並不刻意去安排構圖、顏色乃至任何細節,一切皆隨當時的直覺行事。於是,他無法向人們解釋,為什麼他要「挑選」哪些顏色或形狀,他說,那些元素「會自己出現在對的地方」。而那些「對」,由於是身體餵養而來的,最能精準呈現他的內心狀態。有個藝評朋友告訴他,僅僅是見他的畫,便能知道他在創作時是單身或有另一半。
為了能更準確傳達情感,他認同畫家林壽宇的做法——以精練純粹的形式創作。林壽宇的作品有大篇幅的白,他認為,單一個白色,即能展現世界全貌。
「單純對我來說是力量的展現。」李政勳使用簡單純粹的元素與組合創作,應和前輩的思想,例如他的畫大多只有兩三種顏色、僅運用兩種尺寸的膠帶黏貼,並且,他也只以幾何代表其欲表達的事物。
幾何、時間積累、勞動 李政勳的三大創作主軸
為什麼是以幾何作為淬煉後的呈現方式?李政勳說,幾何於他而言,是構成世界的元素。說到這,他興奮指著工作室裡的晴明神社護身符說:「你看在陰陽師裡,簡單的五芒星象徵這個世界的構成」,任何事物簡化到最後就是幾何。一千多年前的符號與近代的抽象繪畫能如此相合,「超酷,超帥。」他極力讚嘆道。
幾何代表萬物,而在李政勳建構的繪畫世界裡,每個簡單圖形都有屬於他的個人詮釋,隱含其欲傳達的訊息。例如在他眼裡,三角形充滿未知,有無限可能,他很喜歡;正方形是穩定、完成的,於是他的畫作多是方框;而圓,卻是個無情的存在,它可以去到任何地方,不屬於任何地方。
李政勳歸納自身的繪畫脈絡,表示幾何、時間的累積及勞動,是他作品的三大主軸。幾何代表世界組成的單位,而時間與勞動,是人人皆有且公平配得的存在,他認為這些構成人生很大的篇幅。作為一個創作者,他有意識地想延續這樣的脈絡。
循三大主軸 變形拓展創作
近來,他以上述主軸,逐漸拓展實驗,期待能以不同的呈現,向人們訴說他每個當下的心情。例如他以相同的形式手法作畫,只是將顏色變成更純粹的單色。而看似純平的單色畫中,幾何形還是隱在其中,表述他自己。
而他在《memory》系列,則是找到原系列之外,在時間走動下的另一種勞動方式。這次,他捨去膠帶,改以砂紙磨畫。他將生活裡某個景象的顏色分別抽取出來,以壓克力顏料層層平塗後,再用砂紙為器,在數層顏料裡深挖他記憶中某件事的本色。過程中觀察眼前色彩的變化,直到畫面到達剛好的模樣。不同於以膠帶這個外物做呈現、貼時還有對齊等客觀判準在,這一次,整個過程都是感性的。
談起《memory》與先前系列的差異,來自於李政勳眼中的父親。因為父親的建築背景,讓李政勳從小即對工地或建築感到熟悉。建築的理性與秩序,是他理想中要成為的樣子,縱使他在畫面上,以細微的不規則去傳達自己的獨特,但仍盡力將自己放進直條模型裡。而表現過去回憶的《memory》系列,則已然放下框架,讓會哭會笑的自己,從畫面中釋放出來。
除了《memory》,還有其他系列。例如他將抽象幾何畫作,轉變成物件組合的裝置藝術。在此,他仍回歸以熟悉的幾何形狀,簡化世上萬物。於是,枯山水中的石頭,在他的作品中便成了個三角柱。
去年開始,李政勳以類似色票的方式,將單個顏色與某種符號放到一塊,目前已經累積了一百多張,還會繼續做下去。這個計畫的符號,他可能參考書籍或收集來的照片圖騰等,在做的當下讓直覺組合成一個特殊的符碼,並與一種顏色相搭。每件作品的成型,都是有感而來。
除了自身作品的轉化,李政勳也關注其他畫家,有個計畫在他心裡醞釀:他想收集同年代藝術家現在的小作品,與大家二、三十年後的作品做個對照,以記錄同代藝術家的變化。
擷取創作養分 由心指引創作方向
李政勳說,在創作過程中發覺「怎麼做都差不多」的時候,就是該系列停止或轉變的時候。例如他曾每天以一種顏料代表當日心情,在畫上添增一筆線條,結繩記事般地記錄生活。畫了近十張之後,他便認為這系列走不下去了。
要以什麼形式傳達當下的樣貌,需要各種嘗試。李政勳說,他會回頭參考過去的作品,以當時的自己對照出現今的差異。不斷思考,並且一再試驗各種形式,去挖掘可能性,直到出現一種讓他「熱血沸騰、high起來」的作品。繪畫代表他的心境,而心也會指引出對的方向。
在嘗試過程中,他會在生活中汲取各種靈感,音樂戲劇、文學歷史等都是創作養分的來源。喜歡搖滾樂、獨立音樂的他,不但會從歌曲裡得到靈感,有些作品即以在創作當下聽的某首歌為題。而某段時間會持續聽某首歌,通常也是情緒與之有了共鳴。歌名作為鑰匙,歌詞可說是那幅畫的翻譯,文字與圖像,雙向表述他當時的心情。
歌詞乘載畫的解說功能,大量雜讀的李政勳認為,文字裡頭,他很喜歡和歌詞有點相像的詩集,詩是能用最簡單方式表達深切情感的形式,與他作品的精煉樣貌相像,但詩又無比私密,他衷心佩服能將內心世界以如此直接方式表現出來的詩人們。
寶特瓶蓋貼上畫 強調生活瑣事份量
日常吸取的這些養分,對李政勳而言,都是生活的一部分。在他的系列畫作中,水平與垂直交錯的線條平面之上,總會出現個突起物,隕石撞擊地球般地出現在平穩圖像中,去強調生活瑣細事物的重要。
一開始,他以壓克力形塑各種不規則形狀,再讓顏料流成他認為該有的樣子。後來,他將突起物以寶特瓶瓶蓋取代,並將其四周的形狀改成更有力道的不規則形,竟更與他要訴說的想法相符。
寶特瓶蓋這種平常不會被正眼注意的小物,更別提上頭的記號,那就像生活裡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間。然而對李政勳而言,那些瞬間都是有重量、能記一輩子的。他為瓶蓋膠灌顏料並放到畫上,就要人正視生活的份量。
生活裡的每一件小事積累記下,拉長來看,便能看見自己的生長趨向。這十二年來,作為他內心與生活載體的第一系列作品,一字排開,明顯反映出一些變化:從線條排列較緊密、間距較一致,後來線條間距差異拉大,到今日,能清楚看見他的作品多了空間感。問他最近狀態,他說:「就是好好生活,也沒有太大的事情,蠻平穩的。」
傳達生活的豐沛溫柔 以創作與世界交流
他在作品裡記錄生活,畫下每一刻的情感,而觀者在觀看過程中,或也會因此喚醒某個記憶,進而產生感覺。作品作為媒介,讓不同的生活情感於焉交流,或許,也能因此讓人有所改變。
當人對生活有了感覺,便能為庭園裡的植物慢慢成長、充滿生命力的樣子而感到開心。買東西時不僅會考慮便宜好用,也會在意美本身的價值。去品味生活本身,有意識地觀看自己所在的這片土地,能影響到自己生命裡許多層面,而這即是李政勳想在他的畫裡傳達,並進一步能影響他人的部分。而這樣的心情,也能從他的網誌名字「微不足道小事的光采」看到。
對李政勳而言,現實就如他喜歡的楊佳嫺詩集《金烏》,浪漫無所不在。當人以感性的角度看待這個世界,便會覺得這世界到處都是溫柔的事,到處都有豐沛的情感,於是能察覺到許多生活的小事,能「好好生活」。他希望,看到他的創作的人,也都能發現這一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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