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行過有池塘的安靜庭院，來到成立七年的黑川互動媒體藝術公司。相較於作品在各大藝術節上科技絢爛的印象，眼前的工作場景，角落布置著柔軟狗窩及許多有趣小物，更散發生活本身的氣息。
新媒體藝術家胡縉祥，同時也是黑川的創辦人與創意總監，穿著一身黑色，走入亮著 LED 燈管的工作室；為我們娓娓揭開，走在前沿的科技藝術，幕後其實根源人世的關心。
從好奇出發，如同探索浩瀚宇宙的專業組隊
胡縉祥大學時寫程式設計網頁或遊戲軟體，到了台藝大多媒體動畫藝術研究所，才開始接受錄像藝術等藝術史脈絡與媒介理論；未來的創作之路，也因此有了立足思考的座標。知識，就是力量。胡縉祥指出。然而知識有了，還是得自己動手去做。經驗的累積，是他覺得從事科技藝術很重要的一環。──什麼是「無熔絲開關」、「二次電」？胡縉祥描述藝術家為燈會作品拉燈的實務問題與情境。科技藝術或新媒體藝術是這樣，既新又廣，往往在做的過程中才懂得。
今年在桃園，與地景藝術節同時期舉辦的世界客家博覽會中，黑川也有合作的作品。作品進場通常由管理進度的 PM 負責，但胡縉祥說這次他很想自己去看，因為現場人員會用一個按鈕與四個馬達來同步安裝 truss（桁架結構）。「我覺得這好像很好玩，而我必須知道。」
他幽默地表示，當然也有人會覺得 truss 有什麼好玩的。有時候興趣就是這樣沒道理，而找到一輩子都想做的事情，可能更接近一股動能。想要知道聲音、影像是如何做出來，也想要知道空間與數位內容的關係，最後他還學會了電子訊號的操作。好奇心，將指引未知的下一步路徑。
剛開始胡縉祥也曾糾結過，是否要一個人做自己想做的藝術，不過後來他很喜歡擁有團隊這件事情。之於他，科技藝術更像是電影，「電影是一個總體藝術，包含美術、化妝、聲音、劇本、角色等超廣的知識範疇。」他看過好些科技藝術家腦袋裡有很多想要呈現的東西，只憑藉一個人的力量很有限，有時也很可惜。「最理想的狀況，我想就是各司其職。」
「像我們的團隊，有專門做聲音或動畫的，也有專門做硬體或軟體的。還有固定配合的進場與結構技師。完全是專業分工。」
過去胡縉祥習慣一個人可以完成所有的事情，但他認為現在要適時忍住與放手。「我還清楚記得曾經在台中光影藝術節我們有個作品叫作〈光廊〉，我就忍不住去做了整合的程式，花了非常多的時間，還自己去現場 mapping 四個投影機在廊道上的堆疊投影。」工程面、節目面等全部自己下去做的結果，讓胡縉祥體悟到重要的心得：「我沒辦法用比較藝術性或總體的角度，來看待作品。雖然最後效果還不錯，但把百分之八十的心力花在開發內容與系統上，我覺得自己好像無法保持客觀的視野，去看哪裡可以再完善。」
從好奇心的一路引領，帶著他累積經驗，知其所以然。因為知道，所以能夠找來專業的夥伴，每個人優先發揮自己的強項，也讓自己有機會去完成心中的藝術，與更好的整體。這是胡縉祥探索與平衡的智慧，也為當代觀眾們，打開科技藝術宇宙的多重面貌。
「沉浸式體驗」只是第一步？「身心靈」的更多場域可能
當問及當下流行的「沉浸式體驗」說法，胡縉祥回應道：「其實這真的是需要被討論的問題，到底『沉浸式』這三個字是什麼？」
「我現在創作的核心與方向到底是什麼？講科技藝術，講互動藝術，再深入一點，它的本質是透過什麼來創作？就是創造數位型的體驗。而這樣的數位體驗，現在瘋狂講的關鍵字就是沉浸式體驗。直球對決的沉浸式，一個是 VR，最沉浸，但很可惜只有一個人，能在物理性的接觸中進行體驗；第二個，最常用的就是投影，給你一個超大的空間，然後打滿。」
在影像與聲音的發揮之外，胡縉祥認為「沉浸式體驗」的關鍵取決於空間。「空間是很有趣的地方。你要在哪裡沉浸？想要純粹虛擬的地方，那就在 VR 裡面；你要在寬廣空曠的場域，那就在現在最常見的投影空間。或是你選擇在森林，也會有屬於森林的沉浸式體驗。」
他舉例將十幾件燈光藝術放在山路間的空間體驗，如日本的御船山樂園，白天是老人家爬山的場所，入夜之後則搖身一變，成為外國人與年輕人聚集的夜遊式景點。而在美國一個布料博物館的案例中，展覽可以是一個家的空間。走入其中，隨處的擺設，就是要傳達的訊息本身──地毯、沙發、桌布、棉被、枕頭，參觀者可以體感自己與織品間原來充滿著聯繫。「我自己想像的『沉浸式』是好玩的事情。身心靈在那個空間裡面，可以很完整去接受傳遞的所有訊息。」
有位曾經在黑川待過的實習生，最近剛從卡內基的互動設計研究所畢業，他在美國找到的工作，是博物館展示相關公司裡媒體製作部門的「體驗設計師」。胡縉祥指出，在台灣，有 UX 網頁的使用者經驗設計，也有 APP 介面的使用者經驗設計，但目前還沒有專門的科目，是博物館或裝置藝術相關的展示體驗設計。就像沉浸式藝術體驗還有許多尚未探索之處。
「現在很想將空間塑造成投影面，所以空間全部都是空的。但它不能只是這樣而已。空間應該是有高低、有遠近。我覺得這還只是第一步，沉浸式體驗的可能性還有很多。」
用光編織意象花布，連結此時此地的我們──作品〈織光〉
這次在桃園科技發展的重點區域青埔，黑川為今年地景藝術節帶來 LED 燈條交織的科技互動作品〈織光〉。「編織」之名，首先描述的是作品的造型。胡縉祥分享道：「我們把設計圖給鐵工的時候，他說，你們這個曲面很難做啊！」但其實 38 支燈管都是直線的，只是角度微微不同，排列成如同布料般的彎曲弧度。從不同方向看過去，也可以形成各式各樣的交織視覺。
「編織」同時呼應著本次的客家主題。用更為詩意抽象的方式，展示花布的意象，媒材選擇了黑川常用的 LED 燈管。「我們每次用 LED 燈管，內容都還是完整的影像。」色彩變幻的顯現，其實是在播放一幅動畫影片。有點像是電視成像的螢幕效果，並結合散發科幻感的電子音樂聲響。
黑川在意的互動性，也在地景藝術的特性中獲得發揮。「有點像羅蘭巴特講的作者已死論。一個作品設置好並開始展示之後，其實是把主導權交給體驗的人，讓他可以賦予作品新的意義和生命。當人們站在〈織光〉的互動感應區的時候，他其實可以影響燈光的變化與閃爍，可以在走過來的時候探索與發現──那個燈光，好像是跟著我嗎？」類似剪影的畫面浮現，讓觀者與作品展開互動。
作品位在青塘園前面的草地。希望讓視覺影像、音樂聲響、身體互動，都能在此空間與觀眾有更好的結合，〈織光〉燈光組裝起來放到現場後，已經調整過一次影像版本。燈管彼此的間距及角度，與空間形成互動的關係，如何能有更好的表現？真正的影像內容，會一直修改到進場後驗收的前一天。胡縉祥希望大家就將這件事交給他們。
空邈感搖滾背景音樂，未來的故事仍在鋪陳堆疊中
有時候認識一位藝術家的創作，也可以從他喜歡或認同的方向窺見端倪。
今年八月底，黑川會去在奧地利林茲（Linz）舉辦的電子藝術節（Ars Electronica）——這是一個已有三十幾年悠久歷史的電子藝術節，在科技藝術領域走得非常前面。
一般認為，當代藝術家要對他人沒留意到的事物或現象提出質問；林茲電子藝術節則更進一步認為，科技藝術家要思考解決方案的可能。當最前沿的「技術」視作基本，「概念」就成為科技藝術更重要的事。就像去年林茲電子藝術節提出：「歡迎來到B星球——不同的生活是可能的！但如何做？」（Welcome to Planet B – A different life is possible! But how?），以社會關懷為主題，胸懷更擴及國際。胡縉祥在精彩的策展與作品中發現：「哇，原來眼界應該要這樣子。平常看的跟關心的，要再更廣一點。」
有關日常接觸的作品風格，胡縉祥則偏愛具有敘事性的數位體驗，包含音樂與電影。
「我很愛聽音樂，喜歡明確的節奏性、層次堆疊，在幾分鐘的節目中完成起承轉合。」例如藝術家在大學時期最喜歡的搖滾樂團 Radiohead（電台司令），近年幾名成員組成 The Smile （微笑樂團） ，推出更偏向爵士風格的另類搖滾音樂。最近他還喜愛來自冰島的後搖滾樂團 Sigur Rós，音樂的鋪陳與堆疊，到最後能量的釋放與收尾，即使聽不懂冰島語也能享受。
曾經連續十年購買金馬影展套票，挑片與搶票，還排過自己的百大電影名單，胡縉祥分享道：「嗨到爆的電影，觀眾可能想著打完了沒？也會中途睡著。一首歌長度的敘事，對現在的我來說不太困難。但電影九十分鐘到兩小時的長度，敘事上真的很難。」
興趣中，隱隱然透露對於藝術表達的思索。包裹在「敘事性」的觀察底下，「體驗」可能是更內核的關鍵詞。「人只能活一次，只有一次的生命過程與腳本。看電影可以有 N 百種不同生命經驗。每一部電影拍出來，就是導演的人生體驗。」
如同他與黑川團隊帶來的互動媒體藝術作品，豐富大家未曾想過的生命經驗。
而未來更多的故事，仍在持續堆疊中。
採訪．撰文｜Melody TU
特約攝影｜Richard CHANG
桃園尞尞 ： 2023桃園地景藝術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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