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著瀟灑馬尾辮子、身材修長纖瘦的江賢二習慣在清晨四、五點起床後,為自己煮一杯咖啡,在巴哈郭德堡變奏曲的悠揚樂聲中啜飲,直到金燦燦的旭日從金樽海平面的那一端緩緩升起後,他便沿著戶外樓梯蜿蜒而下,步入前院的工作室開始一天的創作。
金樽,是位在台東海邊的小漁村,因海灣形似酒杯而得名。2007年,江賢二和太太開車來此,站在小山坡上,遠方的大海被蔓蔓荒草和樹影遮擋,毫無景緻可言,「但我們覺得就是這裡了。」在異國他鄉流轉逾30載的江賢二,就這樣選擇了金樽作為人生最終的夢想與創作之地。
從15歲決定走藝術的路至今超過一甲子,江賢二在藝術中驅動人生、卸載憂思,藝術也承載了每段不同時光所帶給他的能量。2020年,年近八旬的江賢二應臺北市立美術館之邀舉辦個人回顧展,蒐羅了他自1960年代迄今的200多件作品,包括從未正式發表的紙本作品、小件油畫等,大師筆下精采的生命故事完整的鋪展在世人眼前。
金樽四季 從台東開始的第二人生
《江賢二:回顧展》沿著倒敘的時間軸回溯藝術家的生命與創作歷程,一樓展廳都是他定居台東之後的作品;103展間陳列的「金樽」系列,更是使用當地撿拾的複合媒材,為北美館量身打造的巨幅創作。一個有趣的插曲,江賢二在場勘時發現原本由四幅畫組成的《金樽/夏》,「不管怎麼調整,擺在十米挑高空間裡就是感覺氣勢不夠」,於是他回到金樽,又多畫了兩張。
過去作畫,江賢二習慣封閉窗戶,阻絕一切自然光和外界的干擾,不知不覺中,作品多是沉鬱的灰黑色系。江賢二喜歡海,一生「逐海而居」,落腳金樽之後,置身在東海岸的陽光和野性自然之中,海邊的光線和城市不同,時時刻刻都在變換色彩。彷彿天啟一般,他打開了畫室的窗,開始在流動的空氣裡創作,用更多的色彩、更多的調和油,將光線從畫面中釋放出來。他的畫也開始出現紅、黃、橘、綠各種在大自然俯拾皆是的顏色,江賢二自己都詫異,「這些顏色我從來沒用過,這輩子也從來沒想過能畫出這樣的作品。」台東改變了江賢二,曾經的執著、掙扎、焦慮都在這片疏闊的天地中漸漸釋懷。
金樽的秋天,是這個系列最早出現在畫布上的顏色,「結束白天工作之後,我會坐下來喝一杯咖啡,看著地平線上的太陽用最後的溫暖,將海面映照成橘紅、金黃的顏色。」黃昏的天光瞬息萬變,江賢二可以這樣坐在陽台上,從霞光燦爛看到灰藍色的夜幕降臨。
巴黎左岸 與少年夢土的相遇和告別
1942年江賢二出生於台中,幼年喪母、父親又長年在國外經商,生性敏感的他更加鬱鬱寡歡,疏離且孤獨,幸好還有古典音樂和藝術,可以為少年江賢二帶來些許慰藉,而作品隱約透出厭世氣息的音樂家馬勒(Gustav Mahler)、和以纖細形象塑造人類孤獨、焦躁、絕望姿態的現代雕塑家賈柯梅蒂(Alberto Giacometti),是江賢二最喜愛、也是影響他最深的藝術家,加上個性、和成長環境等因素,江賢二的作品大多帶著憂鬱、沉重之感。
從省立台灣師範學院藝術系(今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)畢業後,視賈柯梅蒂為偶像的江賢二為了親見大師,憑著滿腔熱情和幾句生疏的法語,新婚妻子范香蘭相繼飛往巴黎,準備大展身手。不料,抵達花都不久,藝術創作的艱難與現實挑戰很快擊潰了江賢二的雄心壯志,更糟的是,當他得知賈柯梅蒂竟然在前一年已經過世,心更是一下子被掏空了。
1968年,也是巴黎學潮襲捲全國的動盪時代,全國性的罷工、罷課讓謀生都成了問題,連番打擊之下,江賢二決定告別一心嚮往的巴黎,帶著妻子奔赴紐約。
對江賢二來說,巴黎是夢土,承載著自年少以來的想望;而紐約是未知,他完全沒有料到自己即將在當代藝術新浪潮的衝擊下,重塑對藝術的認知。
紐約長島 苦行僧般的淬鍊
紐約的流行文化是功利的,淡泊的個性,讓江賢二注定漂泊在主流藝術圈之外,而他對美的追求,更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叛逆。他以一種近乎閉關的心境展開藝術的修煉,江賢二深信「藝術可以淨化人心」,他也願意這個信念窮盡一生之力煉淨自我。
少年時期對未來與人生曾感到迷惘的江賢二,一度想當傳教士,後來走上藝術之路,「精神上的神聖空間」仍是他一生追尋的目標。1982年,40歲的江賢二重返巴黎,在孤獨與封閉的狀態下完成了「巴黎聖母院」系列作品,黑暗的用色抽離了這處熱門觀光景點的嘈雜現實,抽象地呈現出他心中「精神上虔誠的空氣」。
經過多年的堅持,「巴黎聖母院」才讓江賢二對自己的創作感到滿意,並說:「一直到畫出這個系列,我才覺得這輩子有資格當畫家。」
月是故鄉明
江賢二從沒想到還會回到故鄉台灣。1995年,因父親意外受傷,他從美國趕回來探望照料,蝸居在錦州街的一棟簡陋空屋中,雨天漏雨、夏日蚊蟲擾人,冬天沒熱水,一開始江賢二打地鋪睡覺,但梅雨季一到,地面總裹著一層厚厚的濕氣,他才自己動手釘了一層木板當床。
在台北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裡,去國多年的江賢二再次感受到內心極大的撞擊,一如在歐洲參訪教堂,他當時也是終日流連在龍山寺、保安宮等廟宇一貫追尋著「精神上的神聖空間」。被埋藏的童年往事、遺忘的鄉愁,就這樣被裊裊香煙召喚而出,撞擊出巨大的創作能量。
長期處在中西藝術對話之間的江賢二,在這段隱士般的簡陋生活中,創作出了得以傲然立足台灣藝壇的「百年廟」系列。和「巴黎聖母院」的黑白灰暗相比,「百年廟」在黑暗中多了以古銅色質感畫就的一小搓火光,畫出了母國給予畫家的溫暖,比例雖小,卻是願力無窮。
「百年廟」系列之後,江賢二陸續完成了「蓮花的聯想」、「對永恆的冥想」等作品,充滿精神性與普世美感的「江賢二風格」,於焉確立。
做人當比藝術更優先
畢卡索曾說:「重要的不是一位藝術家在做什麼,而在於他是什麼樣的人。」年輕時對這段話似懂非懂的江賢二,經過了半世紀的生命追索,如今才真正體會大師這段話的深意,「一個人的性格、修養、待人處事的態度,在作品裡是無所遁形的;做人比藝術重要。
從早年的內省觀照、到現在的開放隨緣;從嚴肅憂鬱、到開朗天真;從晦澀濃稠、到鮮麗明亮,江賢二的作品越畫越大,表現手法也越來越多元。《從巴黎左岸,到台東比西里岸:藝術家江賢二的故事》一書的作者吳錦勳認為,現在的江賢二,「似乎脫去老僧人的袈沙,回歸稚真的嬰孩。」
江賢二曾說,如果沒有成為藝術家,最想從事的職業是建築師,這個心願,他在台東畫室得到了實踐;而他的最新目標,是希望融入藝術、建築、地景藝術,為台東打造一座藝術園區,提供藝術家、作曲家或文學家在此創作。這是江賢二作為藝術家回饋社會的用心,也是他漂泊半生,最後的落葉歸根。
【江賢二:回顧展】3.28-6.28 臺北市立美術館
文章來源/臺北文創
本文經《臺北文創—名家觀點》授權刊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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