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讓我們在另一套時間裡尋找方向。根據史賓諾沙的說法,永恆即此刻。此刻並非等在某處的事物,而是我們在哪些短暫卻超越時間的剎那裡預見的事物,在那些剎那時刻,萬物彼此含納,自在交流。」 ──約翰‧伯格《留住一切親愛的:生存、反抗、欲望與愛的限時信》
與山巒的高聳險峻、海洋的幽深危厄不同,森林離人們的生活時空往往更要接近,也卻更容易遭到忽視,甚至遺忘。事實上,幾十公尺方圓的森林就足以將外界完全隔絕,形成一個由樹木、花草、昆蟲以及許多不知名生物等群體所組成、不受任何干擾的獨立存在。面對這個自成一格的豐饒體系,人們只有懷抱著足夠的謙卑與耐心,才能獲邀進入其中稍作盤桓。
在森林裡行走,尤其霧氣瀰漫之際,一旦鼓起勇氣將身邊僅有的亮光──無論是熄滅手上擎著的一盞微弱燈火,或是將手電筒等人工光源關閉,周遭的各種景物霎時之間退縮到難以名狀的大片闐黑之中,彷彿回到了宇宙初始的狀態。人的氣味、腳步乃至於一切可能的留痕都顯得格格不入,直到原本因為對未知感到緊張、懼怕的急促呼吸終於和緩下來,相較於視覺,聽覺與嗅覺的敏銳度跟著大幅提升,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,在枝頭之間跳躍、忽遠忽近的鳥兒啁啾,乃至於植被所散發的潮濕味道……固然,人們習慣使用的肉眼依稀可以辨認出諸多似曾相識的景觀,但身處其中,一個世界已然轉變成另外一個世界,對未知蠢蠢欲動的美好想望也在此刻油然而生。直到走出森林,人們內心自當明白,自己已然有所不同。
創作,即是描繪對未知的美好想望
由此觀之,或許我們也可將楊納在過去幾年之間的探索,視為一次在密林夜行探險而獲致新生的過程。她認為,如果今天我們回顧繪畫此一歷史悠久的創作種類,不難發現黑暗正扮演了最為關鍵的角色,堪稱孕育藝術之母。只有在黑暗當中,人們才得以真正體會到光的重要與價值,因此,自開啟巴洛克繪畫時代的卡拉瓦喬(1571-1610)以降的無數畫家們,在幾個世紀間不斷地透過光影明暗的細微變化,去捕捉外在世界的物體樣貌,並且成功地將繪畫裡的戲劇張力與情感深度淬練而出。
一如荷蘭畫派巨匠林布蘭(1606-1669)的傳世名作《夜巡》,不但在人物的安排上打破了需按照身份尊卑的傳統,更巧妙地透過戲劇化的光影運用,彷彿打造了一個前所未見的舞台空間,使得原本以發生在白日的事件為題材的畫面,很長一段時間都被誤認為是夜間景象。如是日以作夜的誤讀,大概連畫家生前都未曾料想過,而此一美麗的誤會竟要等到數百年後,真相才終於大白。
與此頗有幾分相似,楊納的藝術創作歷程,最早就是將個人生活體驗以及對於外在世界的觀察,透過精湛的寫實技法來逐步變形處理,甚至刻意為之的誇張表現,任她筆下所創造、特徵極為鮮明的諸多角色,得以在毫無拘束的舞台空間輪番粉墨登場,共同搬演一幕幕充滿魔幻奇想氛圍的畫面,形成她既與眾人耳熟能詳的《艾麗絲夢遊仙境》(Alice’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)等奇幻文學經典遙相呼應,又帶有強烈自傳意味的藝術面貌。
此次「夜行密林:楊納無盡的藝術追求」一展匯集藝術家自2015年起跨度至今的十數件繪畫,並點綴數件自平面創作延伸而出的立體雕塑作品;安排上則由《樂園》一作開始,最後來到晚近完成,且仍持續發展中的另一系列新作《綠境》為終點。當中多件畫作均可見楊納以其個人形象創造出來的女性角色貫串,而隨著觀者或遊走、或停駐在這個封閉與開放交錯的空間裡頭,自能展開同中有異的閱讀與敘事可能。在某個意義層面上,此展既有向林布蘭致敬的意味,同時也試圖體現穿梭在日光夜景之間,令人迷離錯綜的身體感知與心緒反應。
在這個數位科技掛帥、一切講求速度與感官刺激的年代下,似乎許多人們曾經擁有過的美好都正在消亡當中,包括繪畫。對楊納而言,藝術或許無法改變現狀,可如果繪畫仍有其無能取代的意義與價值,那必定如同夜行密林一般,縱然可能短暫迷途,黑暗中仍有無憂的樂園存在;畫裡,世界依循著另外的時間與規律運行,而在穿過重重迷霧之後,就會有大片綠境在眼前全然鋪展開來,撫慰你我偶爾不免驚慌失措的心靈。這是楊納的許諾,而我們需要做的,就是以全副的身心去感受、去體會。
藝事廳
不論事情大小、情節輕重,抑或展覽生態、市場趨勢,皆有可談可議之處。是以成立「藝事廳」,歡迎各方人士前來共議同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