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次與朋友約了到家具大賣場逛逛,逛到一半肚子餓了,彎進附設的開放式用餐區先吃個東西,我吃著吃著出了神,朋友問我在盯著什麼看,我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覺間被附近一位女士吸引了目光。她隻身一人,坐在人群中,與鄰座的人們並肩但不相識;四周人聲鼎沸,而她彷彿只是卡在當中的一把椅子,安靜無聲;她機械式地進食著,在每一個咀嚼吞嚥中,眼神都落在沒有焦點的遠方,似是放空,也似是千頭萬緒。
那是十足日常的喧囂中的寂寞,尤其發生於如此熱鬧消費的場合;人們接踵而至,來把各式各樣的花花綠綠搬回家裡,讓家變得溫暖點、富饒點,但如果灰白慘淡的並不是這個物理性的家呢?
不知道行文至此,是否已經有人聯想到這回出場的藝術家——他就是號稱能畫出當代寂寞的藝術詩人,愛德華‧霍普(Edward Hopper. 1882.07.22-1967.05.15)。
那次在大賣場的片段正好讓我想起愛德華的畫。孤獨寂寞可以是隨時隨地的,不因任何熱鬧被抵銷,而這種感受通常專屬於自己,無法訴說也無人可訴說,愛德華顯然深諳這般除了沈默無法表達的風景,他將其凝固在畫面上,使人們得以分享。比如說,如果你曾徘徊在深夜的都市裡,尋找不屬於自己的一盞光,那麼你一定對〈夜遊者〉(Nighthawks, 1942) 有所共鳴。
關於他,我特別注意兩件事:一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背景,二是他對空房子的迷戀。而這兩點都能與他身為巨蟹座聯想。
愛德華的畫裡沒有任何血腥暴力的場面,有的是日常風景裡的鬱鬱寡歡。當時的大環境的確焦慮瀰漫,社會經濟蕭條,加上戰爭挫折,平凡的市民茫然而無助,除了安份守己之外也無計可施。而這個現實就如同他童年的延伸。
生性纖細敏感而內斂的他,小時候遭受同儕欺凌,而他選擇讓自己淡出,在空景裡與自己相處。就像安靜地替自己的內心打造了一個殼,躲在裡面,不管外頭怎麼風雨,只要保持距離,或許就能安穩度日。
巨蟹座的關鍵字之一是保護自己,首先就是保護自己的情感,就像在保護一個屬於內在的家園,這是一個能在其中感覺到安全,同時只讓信任的人進出的空間。
所以,愛德華「我一直被空房子吸引」的自陳,十分像是「無人知曉的寂寞」的轉譯。沒有人進出的空屋,就如同沒有人可共享的私密情感,也如同沒有可以回去的歸屬。在他的畫作中,那些所有面無表情的人物,不論是獨自一人或並肩作伴,每個人都像一座空房子,沒有可以照料來者的舒適溫暖,有的是空白沈默。
不過,晚年的愛德華心境似乎有所轉變,空房子有了暖意。對比起早年的另一個經典之作〈鐵道旁的房屋〉(House by the Railroad, 1925)中那一棟突兀得有如廢棄空屋的洋房,他在七十歲所畫的〈海邊的房間〉(Rooms by the Sea, 1951)讓大把陽光灑入房內,而再十來年後的〈空房內的陽光〉(Sun in an Empty Room, 1963)用色更為溫暖。同一時期的〈陽光裡的人〉(People in the Sun, 1960),雖然畫中的人們依然不互相交流,但一起做日光浴的情景有著獨特的趣味和幽默(愛德華還在裡頭放了一位很不合群的老兄)。
曾有人在他畫完〈夜遊者〉之後數年,問他是否因寂寞而作畫,他說自己從未刻意表達寂寞,反而刻意加強了明亮溫暖的部份,然而如果有人如此看待,「那是看的人寂寞吧」。不知道讓晚年的愛德華來回答,是否會有不一樣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