跨界知己：但丁與達利文圖交織的想像空間〈淨界篇〉

2022必看藝術大展「瘋癲・夢境・神曲-天才 達利 展」，這位西班牙超現實主義大師的作品，在前幾篇文章我們已介紹過這次展出多達100幅的系列版畫 –《神曲》，這次，我們將針對《神曲》三部曲中 〈淨界篇〉 做完整的介紹。

倒一杯葡萄酒，我慢慢欣賞達利為《神曲》創作的一百幅插畫。手拿這杯不只因貪饞，更為了伴隨文字與圖像：但丁在《神曲》中多次提到葡萄美酒，舌尖上有享受，眼睛呢，則觀賞達利用畫筆呼應詩文；「畫為無聲之詩，詩是有聲之畫」，但丁與達利文圖交織的想像空間之豐富，兩人宛若跨界知己攜手合作，〈淨界篇〉有絕佳範例。

許多人批評但丁的《神曲》三部曲，說整本著作最精彩的梗，在第一部分〈地獄篇〉全數用盡；之後越來越無聊，接下來的〈淨界篇〉〈天堂篇〉乏善可陳。「第一部〈地獄篇〉非常經典；第二部〈淨界篇〉稍遜一籌，而第三部〈天堂篇〉實在貧乏，沒人要看作者關於性慾的觀點，這部份充斥著但丁自以為是的完美女性偏見。」專門研究《神曲》融入大眾文化的美國作家布羅維特（Christian Blauvelt）在英國BBC新聞網發表評論時這麼表示。

不公平啊！《神曲》的〈淨界篇〉和〈天堂篇〉明明很有趣，慢慢讀，非常有滋味，達利想必也有共鳴，否則他筆下的詮釋不可能如此精彩。就像畢卡索說的：「藝術家就像是裝滿情感的容器，這些情感可能來自天空，來自大地，來自一片紙屑，一抹人影，甚至是一張蜘蛛網。」是啊，連「蜘蛛網」都能激發藝術家無邊情感，並且透過作品轉譯，達利《神曲》插畫編號第51號〈遠離憤怒邊緣〉以蜘蛛為主視覺，就是很有意思的說明。

畫面中兩個人物，身穿紅袍的是但丁，穿著藍衫的則是但丁的旅伴——古羅馬詩人維吉爾——從地獄開始，他一路上伴著詩人冒險打怪，闖過一關又一關；這會兒到了淨界，另一段旅程開始，同樣光怪陸離。達利的〈遠離憤怒邊緣〉描繪但丁和維吉爾碰上一隻在地上爬行的蜘蛛，兩人瑟縮相依：這怪物是昆蟲身，卻有人臉，而且頭髮蓬亂，長腳向四面八方張開；仔細看這個人臉蜘蛛，是個「她」，因為有乳房和性器，大腿渾圓肉感；斜陽從山頭照射，把蜘蛛的影子打在地上，灰黑的影子也張牙舞爪，很嚇人⋯⋯這幅作品光影交織、氣氛魔幻，十足的達利風格。

這幅圖對應的是〈淨界篇〉第十二首，但丁淨界山第一層遇上因蜘蛛女「亞拉荷妮」——音譯自Arachne，希臘文「蜘蛛」之意——亞拉荷妮原是凡人女孩，織布技巧高超，但在自信過度膨脹之下向雅典娜下戰帖，惹毛天神的結果就是被懲罰，永世變形為蜘蛛，日復一日吐絲織網。天空、大地、人影、蜘蛛（網），畢卡索所言不虛，藝術家果真像「裝滿情感的容器」，〈遠離憤怒邊緣〉一小方畫，達利把人間缺陷與矛盾雜揉其中。

我再飲一口葡萄酒，翻看編號第三十六號 〈夜晚的船〉。

但丁的旅行從地獄開始，接著穿越淨界，最後抵達天堂。不若漏斗型的九層地獄，淨界是一座山，共有七層，懺悔的靈魂在此洗滌潔淨；七層山象徵七大罪，在這座山上，每升一層就消一道罪，山頂是人間伊甸，之後升入天堂。詩人在復活節星期日（西元一三〇〇 年四月十日）黎明前脫離地獄，來到水岸邊，用朝露洗淨在地獄染的一身髒汙。站在岸邊，但丁看見一束光，以極快的速度穿越大海，船夫是天使，祂將靈魂聚集在河口後，一起運送到淨界岸邊。海平面遠方，有大大的、才升起的旭日，一汪藍色海面，上頭搖搖晃晃一艘有天使撐篙的船；達利〈夜晚的船〉水墨般寫意，欲洗去罪惡髒污的靈魂逆著光航向彼岸，尋找光明。

到了淨界山腳，但丁形容了攀登此山的洞口大小：尺寸呢，和秋天葡萄成熟時，專偷葡萄的盜賊在園子周圍樹籬挖出的小洞相當，所以農民必須經常把洞口堵住。知道剛剛啜的那口酒為何特別有滋味了吧！品著這一口，幾乎看到但丁和維吉爾從葡萄園般的小洞鑽入淨界山的模樣。

義大利文中有個單詞 didascalia，指的是「文字和圖像彼此的對應性」，用來思考但丁與達利的文圖關係，特別有意思：達利以圖像呈現但丁的文字，有些時候文圖相符，可以依靠文本的敘述來解讀插圖，剛剛提到的〈夜晚的船〉就是例子。不過達利百幅《神曲》作品中也有不少文圖相歧的，讀者必須抽絲剝繭，慢慢解析才能從中得到趣味，譬如，編號第五十二號〈第四層：亞西迪亞〉。

〈第四層：亞西迪亞〉，中文如此音譯達利的第五十二號作品，我猜會讓人摸不著頭緒。但丁筆下的 accidia，字源為希臘文，由「剝奪」、「照顧」兩個元素組成；用白話來講，就是對每件事無感冷漠，動不起來。因此但丁在淨界第四層中看到一群靈魂，並指責他們生前怠惰，疏於行善，所以在此積極贖罪。達利高明，用極大的反差表現：畫面充滿動感線條，仔細看，似人似獸約莫四個形體，有的表情猙獰，有的突眼吐舌，毛髮滿佈的，他（牠？）們漩渦一般糾結纏繞，呼吼掙扎。這幅畫中，達利以精闢的圖像轉譯但丁的文字，雖然文圖不相符，但達利抓到了 accidia 的真義——對凡事冷漠而導致怠惰——這些靈魂因此這兒四處狂奔，以驚人的速度飛竄，希望能贖生前的罪。故事、圖像表面上互相配合其實產生歧意，想像空間由此而生；但丁主控文字，達利創造圖像，兩相配合，實在精彩。

編號第六十一號 〈維吉爾的臨別之語〉 大概是達利百幅插畫中最溫馨的，我非常喜歡：因為導師維吉爾的陪伴到此劃下句點，之後但丁得一個人行動。畫作對應《神曲》〈淨界篇〉第二十七首，但丁和維吉爾在此間旅行的第三天日落之前，兩人的足跡來到淨界山第七層最遠的邊界；在此，天使除了熱烈歡迎外，也帶來驚恐消息——他們必須穿越火牆——讓但丁嚇得退縮。所幸遠處傳來的聖歌安撫心情，引導兩人穿越火焰，天使也叮嚀他們盡快向上攀登前進。夜幕隨著降臨，但丁累了躺在台階上睡覺，直到黎明來臨。

達利筆下的導師讓人由衷信任、全心跟隨：維吉爾向來穿著的冷色系（藍色）衣袍，此刻幻化成紫紅黃褐交織的暖色，映著初升朝陽，滿懷希望地送給但丁臨別之語，因為他們已經到達人類理性的極限：淨界旅行已清除但丁身上所有的罪，現在可以自由地追隨每個心念，進入光芒璀璨的天堂，而且但丁畢生的摯愛貝緹麗彩會在接下來的天堂旅程中一路相伴。

第六十一號 〈維吉爾的臨別之語〉 的對比是編號第三十九號 〈維吉爾的責備〉，說明維吉爾一路上扮黑臉也扮白臉。 〈維吉爾的責備〉對照的是文字版〈淨界篇〉第四篇，但丁剛要開始攀登淨界山之時。達利所運用的暈染筆法和濃重色調，無不呼應詩人沉沉的疲憊和導師強大的期望。初抵達淨界山腳，準備開始艱難的攀登，但丁走沒幾步就累了，哭著說他不再也無法向前走。

《神曲》原文中，巨岩下方犯了懶惰罪的靈魂化身成大山形象，和意志力薄弱的但丁湊成堆，看了令人發笑。達利漫畫般的筆法勾勒出但丁的賴皮與不情願，和畫面右下方的嚮導維吉爾形成極大對比：身影雖是幾筆線條，臉部也不過幾個濃點，但維吉爾堅定的意志和求好心切，躍然紙上。「從最惡到悔改間的第一次轉變，總是最艱難的[⋯]這座山剛開始爬很艱辛，不過越爬會越輕鬆，等到抵達終點，你會完全忘卻疲憊。」達利描繪維吉爾仰著頭為但丁打氣，這段話在日常也很受用，只不過我們每個人都是但丁，總會容易累，愛賴皮，面對挑戰時百般不情願。

〈淨界篇〉其實很勵志，充滿心靈雞湯般的金句！在第二十七首開頭，天使說服但丁勇敢穿過火牆時說：「如果不先被火咬一下，是無法既旭前近的，你們要進到火焰裡頭，傾聽遠方的歌聲。」是不是好美？達利的畫筆真切呼應但丁的文字：這幅畫中，左邊的維吉爾幫但丁調整光榮的桂冠，手勢溫柔、充滿嘉勉之情。「孩子，你通過地獄和淨界 [⋯]現在已經走出險境，離開窄路，之後你應用自己的意志作嚮導。」在導師殷殷期許中，但丁終於爬到淨界山頂，天堂樂園就在不遠處，在神聖樹林裡，但丁即將與貝緹麗彩再度相遇（參考#62 〈神聖樹林〉、 #63 〈但丁與貝緹麗彩再次相遇〉）。

但丁的文，達利的圖，兩者完美結合，有時相應唱和，有時反差歧異，讀文閱圖，讓《神曲》跨越三境的旅程充滿無邊想像，帶來極大樂趣。也許再倒一杯葡萄酒？

【展覽資訊】
展覽名稱：瘋癲．夢境．神曲－天才達利展
展覽地點：國立中正紀念堂一樓 2、3廳（100台北市中正區中山南路21號）
展覽日期： 2022 / 1 / 1 (六)至4 / 13 (三)，週一正常開館
參觀時間︰10:00-18:00，17:30停止售票及入場
主辦單位：Fundació Gala-Salvador Dalí、時藝多媒體傳播股份有限公司
　　　　　揆眾展覧事業股份有限公司、聯合數位文創股份有限公司
協辦單位：國立中正紀念堂管理處、Chizhi
主要贊助：中國信託商業銀行
媒體協辦：城市美學新態度、雅痞書店
洽詢專線：02-66169928 (週一至週五11:00-18:00)
票價資訊：全票350元、優待票320元、特惠票175元、未滿6歲兒童及持身心障礙手冊者本人免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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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：楊馥如 (旅藝作家)
圖片來源：時藝多媒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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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伸閱讀：2022達利展 藝術與文學的跨世紀相遇：但丁《神曲》與達利的超現實藝術世界

《神曲》是西方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期間最重要的作品之一。全書分為地獄（Inferno）、煉獄（ＰPurgatorio）和天堂（Paradiso）三個詩篇，而故事內容，在於以第一人稱講述但丁自己從地獄上升到天堂的心靈旅程。書中最主要的人物，除了但丁，還有羅馬詩人維吉爾（Publius Vergilius Maro，70-19 BC）和但丁的理想女性貝雅特麗絲（Beatriz Portinari，1266-1290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