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願歲月靜好,現世安穩,卻也有如蘇宗雄一樣,為了追尋生命的意義所在,不讓己身固守在恬適安定的生活裡,執意往無涯的藝術之海航去。
安定年少 穩實建立繪畫基礎
在設計界頗具地位的蘇宗雄,已然回歸初衷,畫了好些年的畫。小的時候,他就喜歡畫。看著漫畫裡的老夫子與大嬸婆,乃至令人憧憬的英雄人物,隨取便能畫上幾筆。再大一點,於中學時的美術課堂上,他跟著老師在素描的精細與水彩的渲染裡,發現繪畫的各種模樣。
然後再看人畫炭精畫,驚艷於那細膩逼真的表現,自己也琢磨了好些時日,畫起了凌波、林黛等等美麗的明星,也得到許多肯定。在某個領域得到認可,對一個孩子而言,就像個指引的燈。看著高中同學在準備美術系考試,蘇宗雄也覺得自己能畫,跟著考去了。
在臺南長成的蘇宗雄,就這樣到臺北,沒有任何波折阻礙,可說是多虧了父母建成的小康之家,以及他們對孩子未來的沒有設限。安定的日子,讓他自小無須為生活所苦,商家的孩子,不用擔憂家計,農忙也與他無關,同學們下課後到甘蔗田、稻田的忙碌,甚至北上勤苦打工賺生活費這類艱難事,是他沒經驗過的一塊。
蘇宗雄總說,他就這樣「傻傻的」一路走來了。在臺北藝專,蘇宗雄開始接觸到系統的美術教育,遇上好些立志要成為藝術家的青年,其中不乏有獨特想法的人,但他仍穩穩的、乖乖的在體制內的求學道路上行進,沒有質疑,也沒有問題。
對年輕的蘇宗雄而言,要畫便畫了,能有什麼難的?老師教什麼是什麼,說要多大尺寸、用什麼媒材,就去把它做出來,畢業展需要什麼,將它完成就是。畫圖的困難,蘇宗雄無法體會。
遠處見山是山,還沒往山裡走,蘇宗雄中途轉往設計界,一打滾便過了數十年。再回來,這才真正撞上那座山。這時的他,經歷了圓熟的歷練,已經能熟練地運用色彩、媒材、造型結構乃至心理、人文社會研究等等工具。
人說工欲善事,必先利器,而他工具齊備,時間一到,顧客總能滿意點頭,事情好似從來就是水到渠成。於是無論是各式各樣的工商業設計,甚至是文建會、國家兩廳院等藝文界的案子,沒有不順利完成的。蘇宗雄的作品,在臺灣的設計界裡頭,可是能量豐沛的前輩。
然而,如若老子說的,福禍相倚,他繞回藝術之路,自己這麼多年來習得的百樣招式,在無限的藝術裡頭,卻讓他躊躇了。突然之間,那麼多問題冒出來:技術性的、理論上的、媒材的、跟社會流行關係等等,蘇宗雄對於藝術的疑問如滔浪,一波接著一波而來。他已不再是那個傻傻的少年,他已然在思考了。
再行入山 向無可控的藝術走去
這才發現,設計和藝術是多不同的兩回事。設計講求切中目標,完成時間也明確,思考有落點,能見得到終點線,只要一切控制得宜,過了顧客那關,自然能安穩前行。然而,藝術沒有風格題材限制,沒有時間壓力,什麼邊界都沒有。帶著手鐐腳銬舞慣了,突然發現自己完全的自由,反倒不知道怎麼動,才是對的樣子。
於是標準都回歸到自己的心上,然而人最難說服討好的便是自身了。能自我認可的畫作,那該是用生命來畫,用生命來度量的。但縱使全心全意地擲下了生命,蘇宗雄發現,他只能臣服於藝術的不可控制。
過去風順的設計日子,較像是從事一種工藝,在必定的技術養成之後,便得以熟能生巧地將成品的形式美感展露出來,少有獨創的表現,常能看到不同的設計者的作品互有參照的影子。
而藝術創作,非但無法預知畫下去會開展出什麼樣的世界,還有一個特點:同樣的主題一畫往往就是數十年。藝術家對主題意義、材料肌理等體驗認知,會在此間不斷轉化。如此日積月累,很多內在的反省與思考便漸漸沈澱下來。就在這樣的日子裡頭,屬於蘇宗雄的藝術之路也漸漸浮顯出來。
短短數語,並非易事,也並不順遂。年輕的時候在經濟乃至工作上沒有受到的苦難,這回像上天考驗他的意志似的,各種折磨可讓他在這過程裡全給遇上了。蘇宗雄說,他已經畫了這麼多年,真正滿意的卻沒幾張。
破己束縛 天賜創作與道相合
重啟藝術之路,他以熟悉的油畫材質開始。這種得以堆疊出厚實肌理,也能表現透明感的材料,有足夠的空間去展開藝術的無限可能。材料有了,主題則是畫布召喚來的。他曾特意要畫什麼,總覺得不是自己的東西。只能順著畫下去,主題便越往虛無自然走去。
主題與工具的組合提供了無限可能,然而有各樣經歷的心,總會為自己製造侷限框架。
學院出身的蘇宗雄,有專業的素描構圖能力,有色彩心理等工具,可以專業地去呈現出事物「應該」要有的樣子。然而他發現,只有理性灌注的畫,成品往往都顯得僵硬不自然。
畫不好的,從前就只是叫車將一大堆畫布載去丟了,以為別無他法。磕磕碰碰好些日子,他開始無意識地將色彩丟上畫作、大筆揮去原有的構圖,以各種即興、意外的方式去解放自己固著的思考。
在意識架構下再加以超越意識的畫法,可說是蘇宗雄讓畫「重生」的方式。在大筆揮灑或疊加意料之外的色彩之後,作品時已不是他從腦中復刻出來的自然,而是帶有神意、渾然天成的真正自然。畫作回歸為最單純的狀態,那可說是宇宙生成之初的混沌空無。而在這樣的空無中,含有最大的生機。
在一體的混沌裡頭,宇宙的所有元素盡納其中。見一有萬物,蘇宗雄的心也隨之變得廣闊。他有一幅東北角的海景,水面上由土色、寶藍到淺藍,水下礁石、青苔、生物、陽光的折射,更充滿生息。看似簡單的海景主題,萬法皆在其中。
蘇宗雄的畫裡頭,嘗試表現自然的單純而空無的,還有氤氳大氣。在一切看似空的單純抽象中,氣蘊生動,彩光流轉,在混沌模糊之中,什麼都能由此生成。
這種遊走在具象與抽象之間,在現實與精神世界穿梭遊蕩的創作過程,蘇宗雄笑笑地回味:「像仙一樣。」
心的框架鬆動之後,色彩就在自然流動中出現不同的變奏。漸漸地,蘇宗雄畫水不再只是用藍或綠,他開始添上先前沒想過要用的咖啡色,或許再下一次,在意識之外,會有另一些有意思的色彩從畫裡生出來也說不定。
「說不定」對蘇宗雄來說,藝術就是這樣不可預測、不可強求的。每回展覽前,一旦有想要完成某幅作品的想法,那幅必畫不好。好似上天笑著跟他說,這可不是靠意志就能成的事。
若說老天殘忍,倒也未必。一個藝術家,總在追尋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創作,這往往是他們人生的意義所在。然而,這條路卻又充滿絕望艱苦的時刻,瓶頸不斷,時時要人崩潰。而往往在要投降之際,創造性的事物卻又如流星顯現,像上天看人太苦,特別眷顧,遞了顆糖過來。縱使明天醒來,昨日的美好卻又顯得平凡,然昨日嘗到的甘甜已提供前行的能量。
一直努力,偶有頓悟,然後繼續走下去,這便是蘇宗雄畫家生活的日常了。
自然成象 在美中睜眼修行
蘇宗雄平常的日子會去看海,他也常畫水、畫海,但不畫特定的哪片景,畫裡頭的,都是已刻入心裡的水景。對他而言,水流的聲音提供許多想像,以文字而言,那便是赫塞《流浪者之歌》的這段描述了:
「水流有許多聲音。那是王者之聲、戰士之聲、產婦之聲、嘆息者之聲。此外還有無數聲音。若能同時聽到此河川中幾萬種聲音,那大概是河川所發出的言辭吧!」
水流的無窮模樣,這也總能在他許多的作品裡見到。有如前述充滿生機、一生萬物的海景,也有將所有環境因素都單純化,天空、土地僅留下深淺褐色,讓輕輕的牛奶亮色水流顯映出來,如同平靜的心靈。
今年九月底在人文遠雄博物館的展覽,便以水為主題,蘇宗雄為之命名為《徵象.象徵》。
徵象即Sign,那是眼睛所見、直接感受到的的形體本身。畫家看到水流,意識到這項事物,欲想表達出來,水流即成了記號。於是衝擊石頭的綠浪是記號,夜裡無波的海水也是記號。
而當我們見到記號,便會開始思考,並將記號轉化到精神的境界,賦予其獨特的象徵意義,也就是Symbol。於是,見到無波的海,我們投射平靜心靈的意念,看到春浪便想它活潑朝氣。笛卡耳說:「我思故我在」,這約莫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特質。
人能創造,無論文學、繪畫、音樂,處處得見這樣的轉換。蘇宗雄也因讀了《春江花月夜》:「江畔何人初見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」,深受詩人對於人生與宇宙起源的叩問感動,畫了一幅作品相應和。
人總有很多問題,而人生更是充滿課題。前些日子,蘇宗雄經歷了親友離世、自己也生了場病,讓平常勤於運動、自認健康的他,突然迎上了生命課題,總覺得想做的事那麼多,而日子卻又過得那麼快。時間,多麽逼人的一道功課。
或許水流是因為沒有時間限制的特性,而受到蘇宗雄的喜愛吧。流水無論在山間,在田野裡,從來沒有一處相同的,可說每個當下都不同。對蘇宗雄而言,自然萬物都是這樣的。於是,他不畫壯闊山河,筆下多是平常景。他認為,美景不用遠求,睜眼即得的山水雲彩就已經那麼美,路上花葉也都那麼美,每刻風光都不同,都值得讚嘆。
蘇宗雄的工作室門口,從陽台信手剪下的南天竹插在簡單的酒瓶中,在射燈的照耀下,猶如一件藝品。他說:「懂得欣賞美,是有福之人。」
美之於蘇宗雄,是生命裡必要的存在,而非外在裝飾。美與生活是結合在一塊的:穿的衣服鞋子、使用的碗筷,乃至買回一見鍾情的古董,每日配餐的紅酒,都是生命的一部分。而這樣的美不用特意花大錢,只要有美的意識,就能讓生活有美。
而每一個對美的感受,都要轉化成藝術的養分。蘇宗雄不畏艱難的藝術修行之路,即在這樣真誠、充實的生活之中,持續不斷地走下去。
《徵象.象徵》蘇宗雄油畫創作展
日期:2018/09/14(五) ~ 2018/11/11(日)
地點:人文遠雄博物館 展覽1館
(新北市汐止區新台五路一段99號4樓)
時間:10:00~18:00(週一及除夕休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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